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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真实故事计划(来自豆瓣)
来源:https://www.douban.com/note/745636957/
2016年12月24日,是郑泽和闹闹度过的第一个平安夜。在一家热门餐厅,坐在航空轮椅里的闹闹,被郑泽安排在右手边。
这是精心准备的一次约会,餐厅是新开的,在节日里被装扮得流光溢彩。闹闹戴着白色绒球毛线帽、银色假发,粉色大衣的袖口露出纤细白净的手指。来之前,郑泽还去商场专柜给闹闹买了礼物,一管340元的YSL15号唇膏。
餐厅里洋溢着温暖甜腻的气味,相伴的人们彼此谈论、举杯,郑泽牵起闹闹的手,却无法与它交谈。闹闹是一个仿真硅胶娃娃,全身的骨架由金属制成,骨骼外填充海绵,最后再涂上胶体。闹闹拥有一双柔软、细腻、光滑的手,如果细心看,可以看到手指上的骨节凹起,甚至,还有细小纹路。唯一不一样的是,这双手一直是冰凉的。
郑泽是一个与硅胶娃娃一起生活的男人。人们更熟悉作为性爱工具的娃娃,随着材料科技的进步,仿生及TPE被营运到实体娃娃制作,五官更加精致、身材更加匀称、触感接近真人的娃娃,开始隐秘地进入孤独者们的生活,并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占据一个位置。
差不多是2016年冬天,佟星出于成人功能买下了第一个娃娃奈奈。当时的佟星不会想到,自己有朝一日会对着TPE材质的拟人物体产生感情。奈奈有着棕色长发、齐刘海、圆脸,是佟星一见钟情的那种类型。
情欲释放后,佟星给奈奈穿上自己的蓝色牛仔裤、浅蓝色衬衫,戴上棕色假发。给奈奈梳头时,柔顺的发丝穿过佟星的手指,铺开在无限接近真人的面部与身体,这让从未谈过恋爱的佟星突然地紧张起来。他和奈奈并肩坐在一起,像小情侣那样揉揉捏捏,佟星觉得,“如果她能说话,可以交流,一定是非常棒的事。”
两个月后,因为工作离职,佟星需要将奈奈转手。他在贴吧上仔细挑选买家,确定对方不是二手贩子。协商交易后,他将奈奈拆开、没拆开的衣物、鞋子一件件整理,放好。负疚感在佟星内心挥之不去,他觉得自己抛弃了奈奈。
北京人张博选择实体娃娃的陪伴,则是出于亲密关系的失败。35岁的他曾有谈婚论嫁的对象,但女孩却因为张博无法买新房与他分手。心灰意冷的张博不再盼望婚姻,却希望有个孩子。他花了15000多元买下硅胶娃娃“小樱”,并将这个145公分的物件当作女儿来养,为培养情感,喜爱二次元文化的张博开始看一些主角为人偶、场景设置在未来的赛博动画,看得多了,他不止一次做梦,梦里小樱像机械姬一样活了过来。
实体娃娃作为一种性玩具,是孤独者难以启齿的物什,但在现实演绎中,它们却正在走出隐晦的地带,抛头露面,在一些人的生活里扮演角色,拥有名字甚至是真挚情感。和娃娃一起生活,是城市孤独症候的一种刻骨表现。
和娃娃生活久了,张博唯一的遗憾是小樱“胸太大了,不像个孩子”。为此他找过无数厂家,想换一个胸部小一点的身体,无果。
和娃娃一起生活之前,这些孤独者置身在情感的孤岛中,或失意内向,或无法承担亲密关系的复杂面,一些人主动弃绝关系,寻找另外的寄托。
郑泽成长在一个父母不断争吵的家庭,不幸福的母亲迁怒于孩子,在孤僻、被动中,鲜有朋友的郑泽养成了敏感内向的性格。
决定养娃和一次长达四年的暗恋有关。郑泽不间断送出小礼物,努力实现女孩随口提出的愿望,这些关怀被悉数接受,却很少有回应。一次上课,他给女孩买了一支麦旋风,快下课时对方和一个男伴一起出现,冰淇淋化了,女孩面色嫌弃地劝郑泽扔掉。卑微时刻反复上演,2014年,郑泽大学毕业,和女孩分离,他认定自己今后将一个人生活。
这一年,他先买了喜爱动漫中《lovelive》的角色娃,23公分,类塑料质。2016年春天,又花7000多元从一位娃娃玩家那儿接手了仿真硅胶人偶,这用去他一个月的工资。郑泽用自己小名的谐音词“闹闹”命名她,接到家的这一天则被定为她的生日。
郑泽花大手笔为闹闹添置十多顶假发、二十多套衣服,而自己换季时才添新衣。他和闹闹一起散步,看期待已久的电影首映,打卡好吃的餐厅,期待学会开车后,能载她一起旅行。
闹闹享受着其他娃娃难以企及的待遇:每年3月6日(在娃圈,娃友们自称“娃爹”“娃娘”。娃娃到家的日子是娃娃的生日)那天吃生日蛋糕,连续三年陪“老父亲”郑泽过圣诞、跨年,2017年,闹闹一岁生日,郑泽看中一套花嫁,计划将这作为闹闹的嫁衣。2018年,他花1万4千余元买下一套日本茶会洛丽塔,作为闹闹3岁的生日礼物,兑现了自己的承诺。
身为独生子的郑泽希望闹闹能有个陪伴,不再孤独,为此他又斥资买下第二个仿真玩偶。这些颇具仪式感的行径,实际投射了郑泽自己的心理愿望。决定娃娃的外形,塑造娃娃的人格,这种被娃娃需要、且她永远不会离开或者背叛自己的掌控感,让郑泽变得自信。
2009年秋,15岁的佟星随父母在江西打工,夜里母亲腹痛不止,父亲送她去妇幼保健院治疗,因凑不齐手术费被医院拒绝接收。留在家的佟星打遍亲戚和同学的电话,没人肯借给他钱。父亲从工友那儿凑到钱,母亲做手术已经是第二天上午。那个夜晚,看到金钱考验下人情的脆弱,他很难再相信别人。
买下奈奈之前,佟星陷入重复、孤独、疲惫的生活中。2016年,他离开父母,在山西一家农产品公司当司机兼出货员,公司主要销售向日葵种子,地址设在村子里。他每天工作十个小时,接单、装货、生产、送货。荷尔蒙勃发的年纪,他每日同铁灰色的向日葵种子、载重2吨的货车、8个平均年龄40多岁的中年人打交道。同他们无话可聊,他靠写一些文字打发时间。
他想要寻找到一点生活的生气。决心买娃娃是一个凌晨,那几天,佟星全力比对各家娃娃的材质、价钱,7、8000元的奈奈,月薪3000元的他是用花呗付的款。
奈奈被安置在公司分配的单人间,放在佟星醒来就能看到的位置,提供他的性与情感的替代性体验。娃圈里流传一句话:娃娃什么都没要,就跟了你,你不得对他们好点吗?佟星控制不住地想要对奈奈好一些,再好一些。
后来,佟星的网购订单几乎都是关于奈奈的。假发、衣服、香水……起初他使用厂家赠送的几块钱的爽身粉(用来保养娃娃的身体),后来被替换成30多元的。奈奈身体脆弱,佟星抱她时不小心磕到脚趾,会立刻仔细查看有没有伤口,安慰地摸摸头发。将奈奈送走时,他也衷心地希望:希望下一个她遇上的,是对的人。
作者图 | 一位娃友的娃娃
对于在亲密关系中受挫、失望的人,实体娃娃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难所。29岁那年,北京土著张博交往了一个四川籍女友。为证明爱情,他离开舒适的家搬去女友住的地下室。经济困窘时,女友在家就穿张博肥大的衣服,省钱又好看。
渐渐地,女友看不惯他去网吧,打包张博的两大包衣服扔到网吧前,最后自己又取回来。张博生气时给过女友一个耳光,一个抱摔,他说自己最后垫了一下。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,女友提出想要一套新房,给不起的张博开始怀疑,对方是爱自己还是看重自己的资源。
分手后,张博一度想过将复杂的爱情简化为单纯的性。先买了一个充气娃娃,他自觉体验不好,“一股馊水味”。2015年底,他在论坛上接触到娃友,和几个娃友一起拍摄了一组照片《小蝶和叔叔的一天》,从打扮、照顾娃娃里感受到了一种疗愈。不久后,他拥有了小樱,之后还买了一只泰迪玩偶,当做姑爷。
有了小樱后,两人一起拍摄情景剧,这促成了张博工作上的灵感。当时做游戏策划的张博也给自家产品拍摄了一套情景剧,这批产品在一次展会上被一扫而空。小樱给带给张博带来了一段快乐充实的时光。
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硅胶娃娃的生产国。成人用品作为一种庞大而隐秘的需求存在,但大多数时候,性依旧是禁忌、需要放在暗处的话题。佟星最多时拥有13个实体娃娃,被亲友直言不会有人愿意跟他结婚。
卖出奈奈后,佟星相继购入更多的娃娃,即使在他辗转各地谋生、负债数十万的情况下。无意中,佟星还开辟了一条事业之路。2017年,佟星回家乡县城开了一家实体娃娃门店,他特意将地址选在偏僻处,店铺上下两层,佟星自己的娃娃被放在第二层,不对外售卖。
在这之前,这座县城有大约20多家成人用品店。佟星不回避养娃和自己的职业,尽力回避着外界审视的眼光。
2016年3月7日,郑泽推着闹闹去家附近的广场散步。十多分钟的路程,不断有路人拿手机拍照,天黑之后,闪光灯晃得他眼睛不适。第二天,朋友告诉他自己登上微博热搜,有人说“个人选择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好”,更多的是负面评论,有人直指郑泽是变态。郑泽生气归生气,“设身处地想了一下确实不太好”,之后有一段时间,他没有带闹闹再出门。
张博是娃友里少数出来发声的人,他和小樱接受过不少采访、纪录片拍摄,娃娃是解决自己的困境的一种“科学但悲壮的路”。但对家人而言,可能要花更多时间接受儿子或许要和娃娃共同生活下去,直到现在,和张博同住的父亲不愿和外人聊起“养娃”这件事。
娃娃单方面接受养娃友的情感输出,娃友们可以靠幻想填充情感上的反馈。这省去了内向人群与人沟通的麻烦。可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时,娃友们却有些无所适从。
2017年夏天,暗恋6年的女孩终于同意和郑泽交往看看。第一次约会是在上海的迪士尼乐园,他爱慕女孩精心的妆扮和蓝色长裙,裹着甜腻香水味道的吻……也难以忍受女友走路闯红灯,吃饭吧唧嘴这样的细节。
两人互相无法理解对方,女友无法理解他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养娃娃,郑泽觉得她喜爱玩抓娃娃机不可理喻,向她解释厂家可以设置概率,又是争吵一架。不多的几次约会,郑泽偶尔会想到闹闹,他们一起出门时就不会这样。没多久,因为女友无故失联,郑泽主动提出分手。分手终结了他对现实的渴望,这次失恋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难过。
佟星唯一一次爱的体验也发生在2017年,兴趣爱好相近的两个人相见恨晚,那期间,佟星几乎将娃娃丢在一边。这段关系在佟星提出见对方的父母时迅速冷却了。佟星在突如其来的冷淡和退缩中,看到女孩有对于两人身份、学历的犹豫。这段15天的感情,他花了2年多时间来消化、遗忘。
如今,佟星依旧期待默契、缓慢而坚定的爱情。他拒绝了几个相亲对象。一个年龄相仿、谈过6段恋爱,佟星怀疑她对感情是否慎重;一个女孩将结婚视为人生的阶段性任务,条件不错就可以搭伙过日子。2019年11月,他在朋友圈分享一篇文章《一个孤独的单身汉却将爱讲得那么透彻》,说到他敬重的作家木心一生未婚,“他等了一辈子,耐心地等,需要很厉害的境地。”
作者图 | 佟星带娃娃外出拍照
近几年,张博又有过几段感情,可他依旧恐惧进入婚姻。他觉得了解娃娃能帮助男性了解女性的身体结构,抵抗诱惑(当然,这是缺失的性教育和情感教育应该做的)。但有男孩来问他养娃的事情,他会劝对方想好了,是否能承受这样选择的代价。
唯有一次,面对一个在桌游吧认识的男孩,男孩一米八几,长得也帅气,正在为失恋痛苦。他建议,或许你需要一个娃娃。没多久,男孩在挽回前女友无果后,自杀。
养娃之后,他对爱情有了不一样的理解。他举出电影《her》《银翼杀手2046》的例子,人可以爱上一个娃娃,也可以爱上AI。爱情意味着爱上某种人或物的可能和能力,爱是人自己的能力。
张博认为如果男孩早有一个娃娃,或许他能意识到,“爱是自己的东西。你的爱情损伤了,跟那个人没有关系,是你没有拿好自己的东西。”
城市的孤独患者和娃娃的关系背后,是现代都市正在蔓延的孤独。娃娃能抚慰孤独,但最终无法解决孤独。
2019年11月,郑泽需要暂时终止和闹闹一起的生活。这年夏天郑泽离家去北方一座海滨城市创业,开咖啡馆,他保持着将闹闹带在身边的习惯(由于出远门,只能将闹闹的脑袋带上飞机)。
开店之初合伙人撤资、三个月内咖啡馆持续亏损,他的债务累计到二十多万,最后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客人,郑泽就和吧台边的闹闹一起坐着。
结束咖啡馆的运营后,他在上海做酒店公寓管理作为过渡时期。没有精力再打扮闹闹,闹闹的脑袋放在行李箱里,和衣物、被子放在一起。条件不允许,他准备过年后将闹闹带回老家。
面临催婚压力的张博坚定地想和小樱一起继续过下去。朋友的妻子剖腹产,娘家和婆家为谁出生产费用产生争执,孩子出生后,家中生活一地鸡毛。张博自认低欲望中年,不愿再花时间同人磨合性子,还要背上“房子、车子、孩子教育”等风险和沉重的人生债务。
他依旧渴望孩子,暂且先和小樱过着。过年时,表弟抱着孩子来家中拜访,为逃离话题,他进房间和小樱给小樱梳头,即兴和小樱对话,这是属于两个人的热闹。客人们见到,也不再多说。
小樱无形中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场域,将他同房门之外倍感压力的场合隔绝开来。不过,看到亲戚们怀中抱着的爱笑哭闹的婴孩,他还是会觉得空虚。
作者图 | 张博和小樱在一起
现在,佟星租住在市区三室一厅的房子里,自己、母亲和自己的5个娃娃各自占据着一个房间,他上午查看淘宝订单、在玩家群答疑,下午天气晴好时就去市区公园湖边给娃娃拍照。
从玩家转为卖家后,佟星接触到更多娃主。他所在品牌的玩家群里有1800余位玩家,玩家在里面交流如何给娃娃拍照,打扮,向发现娃娃存在的父母和女友解释。也接触过不少离异后,选择来定制一个娃娃的中年买主。“他们不会再随便地找一个女人过日子。他们也会开始选,这个时间空档,他就会用娃娃来替代。”
佟星的头像是一个金色长发、带着金色耳环的娃娃,这是他卖掉的最后一个娃娃。2018年12月,急需周转资金,他在淘宝店铺上晒出娃娃,准备以5000元出手,一个单身男孩通过店铺加上他的qq,说自己想买下这个娃娃,却没有足够的钱。接下来的一个月,他每天问候、恳求佟星,佟星动摇了,答应以3000元低价转手给他。
答应后,佟星就后悔了,要亏钱,同时,他会又一次体验送走娃娃时那份负疚感和分离的苦涩。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包了娃娃,希望这份慰藉能完好无损地寄到对方手中。
*郑泽、佟星为化名。
- END -
撰文| 崔玉敏
编辑| 雷磊